過去的四天里,一部三十八年前拍攝的動畫長片《天書奇譚》,再度引發(fā)觀影熱潮。坐在電影院里的人中,既有小孩,也有大人,這些大人不僅是陪孩子觀看一部動畫電影,也是重溫自己的童年,或者用更具有懷舊色彩的說法,是為自己的童年補一張票錢。
珍奇的天書被鎖在天庭石門之內(nèi),分明“天道無私,流傳后世”,卻被高束庋藏,不欲人知。于是看守天書的袁公趁玉帝赴瑤池仙會之際,偷取天書,刻于人間石壁,他本想為世人造福,卻在人間惹下一場曠世風(fēng)波,下至三教九流,上至高官皇帝,無一不成為這場天書風(fēng)波中的角色——如果用這樣一段話來概括動畫《天書奇譚》的主要內(nèi)容,或許會讓人覺得有些奇怪:如果袁公沒有盜取天書下凡,是否就不會惹起這樣一番風(fēng)波?如果沒有天書,動畫中的三大反派,那三只狐貍精就僅僅是三只普通狐貍,不會化為人形,學(xué)會法術(shù),危害人間。與之相應(yīng),如果沒有天書,對抗邪惡的正派人物蛋生,也無從使用天書中法術(shù),為民造福,并最終降服妖魔,他甚至不會誕生于世——這個《天書奇譚》的故事也就無從開始了。
動畫《天書奇譚》4K紀念版海報。
小孩子或許不會思考這些問題,他們喜歡的是色彩絢爛的畫面、光怪陸離的角色、神奇萬變的法術(shù)。但動畫片的悖論恰恰就在于,它雖然定位的觀眾是小孩,但制作者是大人,無論是編寫故事,還是繪制圖像,都會摻入大人的思維——動畫片只是裝成孩子的大人拍給孩子看的影視作品,它是個兒童世界,但也是個成人世界?!短鞎孀T》中也有著大量只有閱歷已深的成人才能解讀的符號。譬如袁公看守天書的秘書閣墻壁上的那個古怪的符文,實際上是道教《五岳真形圖》中東岳泰山的神文。而動畫中描繪的市井街巷,則與宋代風(fēng)俗長卷《清明上河圖》如出一轍——這是因為《天書奇譚》的故事原本《三遂平妖傳》本就發(fā)生在北宋時代。
上圖:《天書奇譚》中袁公身在秘書閣里,請注意背景的那個符號。下圖:《五岳真形圖》中東岳泰山的神文。
《天書奇譚》是給小孩觀看的動畫,但故事原本《三遂平妖傳》卻是成人的讀物。動畫的劇情和人物固然抽取了原作中最戲劇性和諧趣的一面并高度凝練提純,但仔細觀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它其中也蘊含了《三遂平妖傳》中隱含的真實歷史。盡管在這段真實的歷史中,沒有盜取天書下凡的袁公,沒有偷學(xué)法術(shù)的三只狐妖,也沒有可愛的蛋生。但這個真實歷史版的《天書奇譚》,其精彩程度并不亞于動畫片。動畫片中的貪婪與欲望,正義與邪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在這段真實歷史中,貪欲、正邪以及生死,更像是云夢山中籠罩的迷霧,當(dāng)你試圖抓住它時,張開手心,卻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但它分明飄蕩在你的眼前,不需要妖術(shù),也不需要仙法,它就已經(jīng)似幻似真。而這一切的開篇,就是那部傳說中的《天書》。
01
天書
國產(chǎn)動畫《天書奇譚》劇照。
冬至,晝短夜長,猶如兩者在經(jīng)歷了長達一年的交戰(zhàn)后,終于在這個隆冬寒日分出勝負。光明的衰微與黑暗的恣肆,都在這一天達到極點,而后此消彼長。盡管這是天時的自然輪轉(zhuǎn),但在一個篤信天象人事攸關(guān)相系的時代,冬至所蘊含的陰伏陽升的天意必須鄭重其事地加以對待。
1047年的冬至本應(yīng)一如往常。在這天清晨,當(dāng)朝的仁宗皇帝親往圜丘祭祀天地鬼神,各地官員也循例在各州舉行祭祀。距離京師開封三百公里外的貝州自然不能例外。這里靠近契丹邊境,隆冬時節(jié),從北方草原襲來的寒風(fēng)格外刺骨,但在儀仗兵馬的扈從下,地方官員還是強打精神,亦步亦趨地跟隨在貝州最高地方長官知州張得一的身后,循次前往冬至祭祀之所,天慶觀。在那里,他們要祭祀一位帝國最重要的神靈:“保生天尊大帝”趙玄朗。這位神靈之所以倍受尊崇的原因,就是因為他代表上天向趙宋皇帝授予“天書”。
天書乃是趙玄朗的成神憑借。35年前,正是當(dāng)朝仁宗皇帝之父真宗在位期間。1012年11月10日,同樣是一個冬天,皇帝突然欣喜地召見親近輔臣,自稱在夢中見到一位神人,向他傳達玉皇之命:“先令汝祖趙某授汝天書,令再見汝,如唐朝恭奉玄元皇帝?!被实劾L聲繪色地向臣下描述了自己所見所聞:那天深夜五鼓時分,皇帝在延恩殿設(shè)立的道場中等待這位趙氏先祖的圣駕降臨。異香撲面而來,熾盛的黃光遮蔽了燈燭的光芒。只見手持儀仗的仙人護衛(wèi)著一位天尊降臨面前。但聽得這位天尊說道:“吾人皇九人中一人也,是趙之始祖”。他告訴拜伏地上的趙氏后代皇帝,自己曾經(jīng)降世為軒轅皇帝,五代后唐,再度降臨人世,為趙氏之祖,總治下方,已有百年。所謂天書,正是這位趙氏始祖奉玉皇之命賜予后代敬奉天命的憑信。
南宋梁楷的《白描道君像》,被認為很可能描繪的并非元始天尊,而是趙宋始祖保生天尊大帝趙玄朗。
皇帝的夢話玄虛荒誕,但沒有哪位大臣敢心存懷疑,畢竟這場荒誕的鬧劇已經(jīng)持續(xù)了五年之久,群臣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五年前,同樣是皇帝的一段夢話,揭開了天書鬧劇的開篇。皇帝在朝堂上自稱在夢中見到一位頭戴星冠、身穿絳衣的神人,宣稱要降下天書《大中祥符》三篇。1008年1月11日,果然有長二丈許的黃帛出現(xiàn)在左承天門南角的鴟吻上。封面寫有“趙受命,興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的文字。即使從天書出現(xiàn)的方式和內(nèi)容也不難推測出,所謂天書不過是趙宋君臣自導(dǎo)自演的一場戲劇,其目的就像天書封面的文字一樣,是宣揚趙宋皇朝乃是上天的選擇。
盡管這套靠裝神弄鬼構(gòu)建政權(quán)合法性的手段其作用令人質(zhì)疑,就像一位諫官孫奭對真宗直言進諫的那樣“將以欺上天,則上天不可欺;將以愚下民,則下民不可愚;將以惑后世,則后世必不信”。但對皇帝來說,天書雖偽,卻可以撫慰自己受傷的顏面——四年前的澶淵之盟,雖然使宋遼之間化干戈為玉帛,但對皇帝來說,卻跡近于恥辱的城下之盟,始終是他心頭之痛。他難以接受自己作為堂堂中國天朝之君,竟要與契丹夷狄簽訂盟約,平起平坐。如今依靠天書之力,他可以得意洋洋地向契丹炫耀自己才是承天昊命的正牌天子,因此,在酌獻天書的儀式上,他刻意邀請遼國使臣與文武百官一起觀禮,其用意不言自明。
就像所有偽造的政權(quán)合法性證據(jù)一樣,越是心虛忐忑,就越要大張旗鼓用更大的謊言來掩飾內(nèi)心的不安。自此之后,天書又再三降臨,降臨的地點也越來越不講究,降臨在東岳泰山的天書,竟然“曳林木之上”,發(fā)現(xiàn)的人是個大字不識的木匠。但這足以成為自我感覺良好的皇帝封禪泰山、自表治國功績的理由。
天書的降臨帶來了一股各地爭獻祥瑞的熱潮,陜州上報稱“黃河清”,潛臺詞毫無疑問是“圣人出”;河中府中條山發(fā)現(xiàn)了黃金護封的《靈寶真文》。隨著那位自稱授予天書的趙氏始祖在夢中現(xiàn)身,并被真宗皇帝尊奉為“圣祖上靈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全國又掀起了新一輪的祥瑞熱潮。亳州竟然一次獻上靈芝三萬七千余枝。大喜過望的皇帝特意辟出一座宮殿展覽這些靈芝祥瑞。天書下降的那天被欽定為“天慶節(jié)”,皇帝又下詔全國各路軍府州縣興建天慶觀,并于觀中修建圣祖殿,供奉趙氏圣祖保生天尊大帝趙玄朗。
《天書奇譚》中玉帝與眾位神仙赴瑤池盛會。
貝州的天慶觀應(yīng)該就是在此時興建的。1047年冬至這天,率領(lǐng)地方官僚祭祀趙氏圣祖的張得一,在某種程度上,他的仕途也與35年前的天書鬧劇相連。他的父親張耆,是真宗皇帝的寵臣,他深受寵幸的原因,并非因為才干過人,而是在真宗儲位爭奪戰(zhàn)中站隊正確,因此平步青云。在皇帝自導(dǎo)自演的天書鬧劇中,他也是主要演員之一。張得一作為他的兒子,也在他的庇蔭下謀得高位,履職貝州知州。盡管張得一在祭祀趙氏圣祖時可能渾然不覺個中因果,但他的發(fā)跡之途確實來自他匍匐敬拜的這位偽造神靈授予的偽造天書。
天書對趙宋君臣是天賜祥瑞,對平民百姓卻是無妄之災(zāi)。為了慶祝天書降臨、祥瑞出世,國庫開支揮金如土,泰山封禪耗費八百余萬貫,西祀汾陰耗費八百二十余萬貫。為了供奉天書和趙氏圣祖而修建的玉清昭應(yīng)宮,僅三座雕像就用去金一萬兩,銀五千兩。整座玉清昭應(yīng)宮共計二千六百二十座殿宇建筑,制度宏麗被認為“開辟以來未之有”,超越了秦之阿房宮、漢之建章宮,為了修建這些迎合帝王君權(quán)天授自負的廟宇宮殿,征發(fā)軍役工匠高達四萬余人,日以繼夜勞作不休,為了趕工進度,在最開始時即使是三伏暑熱也不許停作。玉清昭應(yīng)宮靡費無數(shù),各地修建的天慶觀雖然規(guī)模不比京師,但同樣揮金如土。“內(nèi)帑則積代之蓄藏,百物盡生民之膏血”,直到真宗病死,這場狂熱的天書鬧劇才勉強落下帷幕,但“內(nèi)之蓄藏,稍已空盡”。
天書祥瑞猶如上天故意通過皇帝之手,壓在百姓頭上的沉重負擔(dān)。而百姓也有屬于自己的天書版本。這個版本的天書所記載的并非帝道遐昌的祥瑞,而是末世將至的兇兆。1988年11月,考古勘察隊在遼寧朝陽市清理遼代延昌寺北塔時,在塔頂十二層屋檐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座修建于1043年的建筑“天宮”,在天宮的門口立有一塊石板,上面鐫刻了如下一段文字:
“大契丹國重熙十二年四月八日(1043年5月19日)午時再葬。像法更有八年入末法,故置斯記?!?/p>
末法時代,不是一個具體的日期,而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唐代高僧法琳在《破邪論》中推算釋迦牟尼佛涅槃的日期乃是“周穆王五十二年任申歲二月十五日”,也就是公元前948年3月19日。之后“釋迦正法千年,像法千年,末法萬年”。世界將于公元1052年進入末法時代。根據(jù)佛經(jīng)所載,末法時代的到來將會伴隨著一系列的災(zāi)難,在一部名為《佛說法滅盡經(jīng)》的經(jīng)書中,如此描述末法時代的悲慘景象:
“水旱不調(diào),五谷不熟。疫氣流行,死亡者眾。人民勤苦,縣官計克。不順道理,皆思樂亂。惡人轉(zhuǎn)多,如海中沙。善者甚少,若一若二……大水忽起,卒至無期,世人不信,故為有常。眾生雜類,不問豪賤。沒溺浮漂,魚鱉食噉?!?/p>
饑荒、瘟疫、洪水、百姓辛勞耕作卻依然難逃權(quán)貴官吏的橫征暴斂。對生活在1047年的平民大眾來說,這一切并非僅僅是佛經(jīng)中末法將至的預(yù)言,而是他們正在遭遇的悲慘現(xiàn)實。
02
蛋生
國產(chǎn)動畫《天書奇譚》劇照。
王則就是時代重壓下的小人物之一。盡管《天書奇譚》中并未提及他,但在這段真實的歷史中,被授予天書的人正是他。只是他并非從蛋中出生,而是像每個普通人一樣,母親懷孕十月,一朝分娩。他的出生并無任何神異之處,反倒充滿悲劇色彩。他本來是涿州人,因為饑荒背井離鄉(xiāng),流落到貝州。在他被迫離家前,他的母親特意在他的背上刺了一個“福”字,期待日后可以母子以此刺青印記相認團圓。但她沒有想到的是,正是這個“?!弊执糖?,將自己的兒子推上了一條意想不到的命運之路。
流亡貝州的王則為了活命,自賣為人牧羊。貝州雖是宋遼邊境上的重要軍鎮(zhèn),但其境況也并不比涿州更好。1043年,就在朝陽北塔的天宮被放置在屋檐里之時,貝州及河北等地遭遇洪水之災(zāi),饑荒隨之而至。王則很可能要再次淪為流民,但有宋一代的募兵制為他開辟了另一條命運的道路。宋初定下募兵之制,每逢荒年,便將走投無路的窮人流民招募入伍,以免其因饑餓鋌而走險反叛朝廷,仁宗時代朝中流傳著一句太祖皇帝祖訓(xùn):“兇年饑歲,有叛民而無叛兵;即豐年不幸有變,則有叛兵而無叛民”言簡意賅地說明了統(tǒng)治者防微杜漸的計慮。王則似乎也頗為適合行伍生涯。到1047年,他已在隸屬的宣毅軍中升任為小校。就在這個過程中,他接觸到了在河北一帶流行的兩部經(jīng)書《五龍經(jīng)》與《滴淚經(jīng)》。
像許多流行一時的暢銷書的命運一樣,《五龍經(jīng)》與《滴淚經(jīng)》如今皆已只字不存。關(guān)于《五龍經(jīng)》,我們唯一知道的是直到明代它似乎依然留存于世,《西游記》中唐僧從西天取回的真經(jīng)中,便有“《五龍經(jīng)》二十卷”。而《滴淚經(jīng)》,則出現(xiàn)在另一部佛教典籍《佛祖統(tǒng)紀》中,但它并非佛經(jīng),而是被官方和正統(tǒng)佛教徒同時視為異端邪說的“妖教”摩尼教的經(jīng)典。摩尼教這一從中亞傳來的宗教,宣揚的光明與黑暗永恒爭斗的二元教義,與佛教末法時代將至的信仰混同一體,摩尼教尊奉的救世主“明尊”也披上佛教外衣,裝扮成佛經(jīng)中終結(jié)末法時代復(fù)興正法的彌勒佛。別具意味的是,手捧這兩部天書經(jīng)卷的“明尊”以及他的扈從光明使者,在信眾的想象中,正是身穿一襲白袍。一如《天書奇譚》中盜取天書下凡的袁公形象。
國產(chǎn)動畫《天書奇譚》劇照。
既預(yù)言末世將至,又預(yù)言救世主的降臨,災(zāi)劫與拯救相伴同生,因此《五龍經(jīng)》與《滴淚經(jīng)》成為了王則和一眾信徒的心目中天書。比起官方偽造的祥瑞天書,這兩部天書中所記載的災(zāi)異更切合平民百姓的所見所感。
但這部平民天書中同樣含有詐偽的色彩,自詡為書中救世主的王則,聲稱自己背后的“?!弊植⒎侨斯ご糖?,而是天然隱起,這正是天命認可他作為末法時代救世主眼見為實的證據(jù)。
1047年,距離末法時代的到來本來還有五年的時間,但遭受水旱天災(zāi)與朝廷橫暴雙重折磨的百姓,寧愿用自己的力量去加速末日的提早到來。于是,在冬至這天,當(dāng)張得一與屬下的官員們在天慶觀里焚香敬拜偽造天書的偽造神靈之時,忽然聽到外面響起震耳欲聾的口號:
“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dāng)持世!”
揭竿而起的百姓與士兵高呼口號,在王則等人的率領(lǐng)下,沖進武庫,劫走刀槍兵器。一場叛亂如開閘泄洪般迅速席卷貝州的大街小巷。
大多數(shù)官員倉猝趁亂出逃,只有極少數(shù)人選擇抵抗。貝州通判董元亨是留下直面叛軍的唯一官員,在天慶觀得悉叛亂后,他迅速騎馬返回衙署,坐在官廳中。十余名叛軍擐甲露刃,破門而入,脅迫董元亨道:“大王遣我來索庫鑰?!倍嗯陌概车溃骸按笸跽l也?妖賊乃敢弄兵乎?我有死爾!鑰不可得也!”一名叛將郝用對他說:“庫帑今日大王所有也,可不上鑰乎?”董還是繼續(xù)厲聲大罵,拒絕交出州庫鑰匙。不耐煩的叛軍放棄跟他討價還價,徑直將他殺死,然后搶走了鑰匙。另一名提點刑獄的官員田京則拋棄家人,只攜帶官印縋城出逃。但他并未只顧自己逃命,而是奔赴南關(guān)驍捷營安撫士卒。此時,保州振武兵焚燒民居,準備接應(yīng)貝州叛軍。他又趕赴保州將為首叛兵捕獲斬首,平定了這場潛伏的叛亂。當(dāng)貝州城中的叛軍派出崔象詐降,企圖煽動城外軍隊參與叛亂時,田京當(dāng)機立斷將其斬首,“由是營兵二十六指揮在外者皆慴服不叛”。
與這兩位忠正智勇的屬下相比,張得一的表現(xiàn)更符合他恃寵為官的身份。他企圖逃往驍捷營去搬救兵,卻被叛亂民眾焚燒營門,抓獲起來,關(guān)押在州廨之西的一處房間里。當(dāng)他接過叛軍遞給他的飯碗后,意識到對方并不打算要他吃飯的家伙,于是便主動拿出自己恭順的本領(lǐng)以侍奉這些新主人。在他看來,這些叛軍似乎還禮數(shù)周到,取走他的知州官印時,還對他說:“用訖卻見還?!?/p>
于是,這位前一刻還拜伏在趙氏圣祖神像前的大宋寵臣,迅速轉(zhuǎn)向王則面前作揖稱臣,高呼“大王”。獲準就坐時,他特意按照臣禮坐在東向,悉心為面前這位新君講解僭號稱王的儀式。
就在數(shù)百步之外的天慶觀中,金碧煥爛的神像冷清地端坐臺上,無論是城中狼奔豸突的叛兵,還是衙署里奴顏婢膝的逆臣,他都保持緘默,上天也似乎冷眼旁觀,不屑為地上的亂象再多降下只言片語。
03
奇譚
國產(chǎn)動畫《天書奇譚》劇照。
在《天書奇譚》的最末,正邪之間的斗法摧毀了皇帝的宮殿,斷梁頹柱轟然坍塌,被壓在廢墟中的小皇帝號啕大哭。一個率獸食人的統(tǒng)治秩序終于崩毀了。盡管片中沒有明確的點明,但平民百姓在經(jīng)歷了這樣一場爭斗劇變后,就算無法立刻迎來一個更加光明的世界,至少也應(yīng)該暫得蘇息。但真實歷史中的王則起事,卻并沒有帶來一個光明的結(jié)局。相反,他的追隨者與信徒很快發(fā)現(xiàn),企圖在地上建立彌勒佛國的理想,正在貪欲的啃噬下,化作一場有史以來最荒誕的噩夢。
占據(jù)貝州的王則很快脫下了樸素的布衣,換上華麗的華冠錦袍。或許是張得一的建議,他將自己封為“東平郡王”,建國號曰“安陽”,改年號曰“德勝”。旗幟號令都以佛為稱。他更仿照他試圖推翻的趙宋皇朝,設(shè)立了宰相與樞密使。雖然他的安陽佛國領(lǐng)土只占有一城之地,卻開始仿照天下規(guī)模選定京師,劃分州縣。只是他的所謂“中京”,只是自己住宅門口的一塊匾額,而所謂的州縣,則是城中的樓閣。每座樓都是一個州,他的部下被委任為這一樓的知州。
如果不是被重兵四面圍城,王則的荒誕夸想就像是一部充滿奇趣色彩的兒童動畫,可惜的是,對困在城中的居民來說,這位手持天書的國王,并沒有任何幽默感。由于城中兵員不足,王則下令全城百姓“年十二以上,七十以下”全部都要在臉上刺青“義軍破趙得勝”的字樣——之所以在這里特意使用繁體字,以便讀者可以想象這樣筆畫繁復(fù)的文字被一個個強制刺在臉上時,是何等的痛楚與扭曲。
王則試圖通過將侮辱敵人的字樣刺在百姓臉上,裹挾全城作為自己的戰(zhàn)斗人質(zhì)。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越來越多的城民無法忍受他的統(tǒng)治,找準機會縋城而下,投降宋軍,尤其是守城之人,借機縋城出逃者更是數(shù)以百計。于是,王則又頒布了新的更嚴酷的法令,“令守者伍伍為保,一人縋,余皆斬”。企圖讓城中百姓通過互相監(jiān)視告發(fā)來避免越來越多的縋墻者,但就在這道法令頒布的三天后,河北轉(zhuǎn)運使向朝廷奏報,“貝州軍民降者六百余人”。
國產(chǎn)動畫《天書奇譚》劇照。
王則荒誕而嚴酷的統(tǒng)治,導(dǎo)致越來越多的百姓縋城逃亡,但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成功地擊退了多次官兵的進攻。宋廷派出的河北安撫使明鎬計劃筑造與城墻一邊高的距闉用以攻城,但王則守軍卻在墻頭設(shè)置戰(zhàn)棚回擊,還給這些戰(zhàn)棚起了個諧趣的名字“喜相逢”。當(dāng)明鎬的距闉與戰(zhàn)棚相碰時,守軍迅速放火將其燒毀。1048年1月23日,是關(guān)鍵性的一戰(zhàn)。貝州城內(nèi)的四名百姓向明鎬大帳射去一封書信,表示愿為內(nèi)應(yīng)協(xié)助官軍攻城。當(dāng)天晚上,他們確實從城頭放下繩索,有數(shù)百名官軍借此攀上墻頭,眼看就要順利占領(lǐng)貝州。但人的貪欲再一次發(fā)揮作用。先登上城頭的官兵為了搶功,竟然割斷了繩索斷絕身后官兵攀爬前路。但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倒是斷了同袍搶功的前路,卻也斷了自己撤退的后路。就在這群自以為拔得頭功的官兵們得意揚揚焚毀樓櫓之時,驚覺的王則守軍成批趕來,這些只顧搶功的官兵們面對數(shù)倍于自己的敵軍,后路已斷,不僅功虧一簣,而且全軍覆沒。
貝州成了一口熬煮人性貪欲的巨釜,貪嗜權(quán)欲,貪取財貨,貪求功勞,這釜貪欲的濃湯,終于在熬住了六十六天后徹底沸騰。堡壘最先潰敗還是在內(nèi)部,1048年2月17日,貝州城終于被文彥博與明鎬率領(lǐng)的軍隊攻破。他們在城中內(nèi)應(yīng)的引導(dǎo)下,發(fā)掘了一條通往城中的地道。文彥博精選的兩百名壯漢從地道潛入城內(nèi),里應(yīng)外合,攻破了這座荒誕的欲望佛國。除了一頭被綁上火藥的公牛被當(dāng)做對陣利器外,王則與他的信眾篤信的彌勒佛和明尊使者,無一前來搭救自己的信徒。此時貝州城中的百姓苦于王則的酷政,準備迎接他們昔日反抗的趙宋官軍,但等待他們的,卻是刀劍和火焰。
官方史書只用了一句話描述當(dāng)時的慘狀:“余黨保村舍,皆焚死”。但詩人梅堯臣在目睹了貝州之戰(zhàn)的慘景后,寫下了《甘陵亂》凄愴的辭句:
甘陵兵亂百物灰,火光屬天聲如雷,
雷聲三日屋瓦摧,殺人不問嬰與孩。
身處州廨之中的張得一再一次從亂中僥幸兔脫,他被派來的官兵救走?;实郾鞠雽捤∽约旱膶櫝家幻?,但張的好運還是到了頭,他在賊營中的寡廉鮮恥成了御史言官爭相彈奏的對象,最終皇帝不得不下旨將其斬首。但他的妻兒與家宅私產(chǎn)卻躲過了查抄籍沒的命運——因為它畢竟是先皇在位時賜給寵臣的禮物,用以獎賞他在儲位之爭和天書鬧劇中堅定不移地忠于自己。至于王則,他的運氣自從城破的那一刻起,就已經(jīng)被自己的貪欲和暴政揮霍一空。當(dāng)他被生擒活捉時,還穿著那身奢華的華冠錦袍,捕捉他的官兵得用身體護住他,才能保障他不會被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他被解送京師,1048年3月14日,他在圍觀百姓面前被一刀刀凌遲處死??紤]到他在貝州的所作所為,這個下場并不值得惋惜——就像動畫片中被云夢山壓死的邪惡妖狐,這當(dāng)然是罪有應(yīng)得。
但他是怎樣從“蛋生”變成了“妖狐”的呢?天書上自然不會有答案。就像它無法解釋為何袁公秉持“天道無私,流傳后世”的天書信條,將其流傳人間,卻反而觸犯天條,給人間也帶來了正邪爭斗的混亂一樣。當(dāng)他被再度鎖著鐵鏈捆上天庭時,沒有任何一個凡人會知道,他將面臨著怎樣的罪名和結(jié)局。
當(dāng)然,這只是個奇譚。
撰文|李夏恩
編輯|青青子
校對|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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